南山木石建筑群的集体叙事|语闻·城色
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4-14 16:44:00城市的灵感从未停止过漫游。博物馆里青铜爵残留的酒渍还在发酵,省会大剧院座椅上的体温还在传递,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咖啡机还在续写新的抒情。当我带着满身草木清气重返山林,恍惚间看见地铁通道里的壁画正生出藤蔓,写字楼大堂的玻璃幕墙泉水般清澈。
乙巳“雨水”那天,我住进了济南市南部山区的一个木屋,它是一座大体量木石建筑群中的一个。榫卯展现了高超技艺,细节处理精致。这座全木结构的梁柱上浮动着浅金纹路,像树木在续写年轮。穿堂风经过,能听得窗外沙沙的叶响,能见得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,能闻得叮咚声里裹着松木的清香。
上午的阳光在木构屋顶流淌。鱼鳞瓦将光筛成游动的斑点,榫卯接合的穹顶如同倒扣的竹篾灯笼。屋外的回廊被做成一列长长的木质书架,穿亚麻衫的少女倚着圆木立柱看书,她的影子与木纹里的山水皴痕叠成了双面鲁绣。防火涂料的檀香味里,电子感应器与从古代走来的抬梁式架构进行加密对话。
我住进的第二天,春雨来袭。雨滴敲打屋顶,奏响自然的乐章。木头的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愈发浓郁,混合着泥土的芬芳,沁人心脾。苔藓正在执行一场温柔的篡改,它们用祖母绿笔触覆盖木墙的裂痕,将斧凿痕迹翻译成蕨类文字。七层飞檐截断雨帘,水珠顺着昂嘴斗拱的弧线滑落,在石板上敲出《声声慢》的工尺谱。我来到木建筑群的大堂,触摸着俄罗斯红松木立柱上——这立柱足有一米直径——凸起的木痂,那是几十年前西伯利亚大火灼伤的印记,如今已结成琥珀色的茧。
夜的古木建筑亮起暖黄光晕。松木地板随着唱腔微微起伏,一位女清洁工擦拭栏杆,抹布拂过处,松木的山水纹竟洇出淡淡墨香。梁架间燕尾榫的咬合轨迹即使在夜晚也显得亮眼。
这座木石建筑群落,木头与石头的结合堪称完美。木屋中所用的石料,你只需看上一眼,就会留下永久的记忆。
住进这样的地方,兴奋而失眠是当然的。凌晨三点,我盯着床单褶皱里涌出的月光残片,似乎能听见Wi-Fi信号在松针间结网,落地窗的呼吸在玻璃内侧凝成霜,砖石结构的壁炉吞咽着去年的松香,虫鸣透过木板传来,与木头的呼吸声交织。躺在木床上,能听见木头细微的响动,那是它在诉说白昼曾有的故事。
这样的由木屋群落做成的野奢度假酒店,像极了一枚精致的琥珀,把自然风物封存在人类的审美容器中。我想起白天见到穿高定套装的都市人,用专业登山杖丈量人工修葺的山径,对着通往山顶的木栈道调整手机滤镜。他们用黄金分割的取景框捕捉,却总在暮色四合时打开笔记本电脑,任雪亮的屏幕刺破山居的夜色。
野奢度假与城市并非简单的“逃离—回归”关系,而是共同构成现代人生活的两极光谱。城市提供效率与机遇,野奢提供喘息与灵感,二者在冲突中相互塑造,最终指向一种更复杂、更具弹性的文明形态——既非完全征服自然,亦非彻底回归原始,而是在技术、生态与人性需求间寻找动态平衡。
我想到那些美术馆的穹顶、音乐厅的螺旋楼梯、深夜书店的暖黄灯盏,竟与此时此刻露台上飘摇的萤火虫达成某种奇妙的共振。
野性与精致、原始与文明,从来不是楚河汉界的对立。就像今夜,山岚与雾霾在木建筑的尖顶上跳着探戈,而我的影子正同时被月光和LED屏幕照亮。
第三天的早餐是在一座宫殿般的木建筑里进行,我与木屋群落的设计建造者边吃边谈。
他告诉我:木建筑美学,是以木材为主要建筑材料,通过设计、结构和工艺展现出的独特美学价值。它不仅体现了木材的自然属性,还融合了文化、历史和艺术等多重元素。其结构如梁柱、斗拱等,既是承重构件,也是装饰元素,展现力学与美学的结合。这里的建筑形式丰富,既有传统中式、欧式风格,也有现代简约设计。既保留了传统韵味,又具备现代创新,展现出独特的艺术魅力与实用价值。
周围食客闻听此言,也加入了我们的讨论,一位中年男士说:木屋的天然木材气息、壁炉燃烧的噼啪声,简直就是“减压神器”。
他夫人则提到:木头的味道让我莫名安心,像回到了小时候外婆的老房子。
一对情侣也凑过身来,男生说:关掉手机,在火炉旁读书,时间好像变慢了。
女声道:两个人住在山间木屋,听风声穿过树林,反而有种被世界拥抱的安全感。让我想起《小木屋的故事》里的劳拉,简单却充满生命力。
男生又说:像住进电影场景。
女生却吐槽:场景很美,但凌晨被屋顶的松鼠蹦迪吵醒了。
大家感谢木屋群落的设计者,说他在赋予木建筑新的美学表达的同时,也在努力让其成为南山的一部分,除去与周围的树木一同生长、一同呼吸之外,还极具个性地贡献着南山之美。
南山之美,实则济南之美。
济南人文历史,从源头上就不曾与木头、石头有过须臾地“断舍离”。
古今中外,每座城市都有同样的开始——从传说的尽头,和神话一起启程。济南有五千多年的建城史,东汉初年建造的济南长清孝堂山郭氏墓石祠,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石筑石刻房屋建筑。
唐代,济南有了千佛山和万佛洞,石窟艺术在中国享有盛名。
唐时风,宋时雨,一串串鲜活的音符,划过长长的岁月,在一袭晚照的余晖里,爆响着万古不竭的歌吟。
李清照,当她还是一名待字闺中的少女时,才气即展露。用粗大的枣木杠子做成的秋千架,是她的最爱,有词为证:
蹴罢秋千,起来慵整纤纤手。露浓花瘦,薄汗轻衣透。
见客入来,袜刬金钗溜。
和羞走,倚门回首,却把青梅嗅。
辛弃疾晚年隐居带湖庄园,过上了田园生活。他建造了一座木屋,名“稼轩”,并自号“稼轩居士”。辛弃疾的木屋不仅是居所,也是他文学创作的重要场所。
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济南山水画《鹊华秋色图》,是元代大画家赵孟頫绘制的。树绕村庄,水满湖塘,远远围墙,隐隐木房。画图当中的隐逸之气和泉城烟水,一结就是七百年。赵孟頫在济南为官三年,他在大力兴学、助学之余,对济南的木石民房颇有兴致,常在夜间微服出巡,如在一房外,闻有读书声,即便记下其门柱,第二天差人送去酒肉,挂在木门上以资鼓励。
乾隆皇帝对《鹊华秋色图》倍加喜爱,“鹊华秋色”四个字就是他的御笔,他还在画上题了四跋,记录他曾站在济南府的城墙上,对照着此图眺望鹊华景色。
济南素有“曲山艺海”的美名,这不能不说李开先。这位出生于济南的明代大戏剧家,放着能赚大把银子的高官不做,却约集济南的文士开了一个“富文堂词会”,盖了一座木石结构的“万卷藏书楼”,专门珍藏民间的俚俗词曲,被誉为“词山曲海”。
木石的亮洁,凝结成一座城市的风骨。唱响了诗意的天空,美丽了城市的底蕴。济南人,最不缺的就是这种“具行云趣,有木石心”的德行。
“行云趣、木石心”,蕴含了一种超然物外、内心坚定的生活态度。这种境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常被推崇,尤其是在文人墨客的诗词中,常常体现出对自由与坚守的双重追求。
一直以来,我们已习惯在钢化玻璃幕墙里谈论碳中和,却未注意木建筑群的呼吸声。那些裸露的木纹是城市指纹,虫蛀孔洞是时光浇筑的星辰。我们的城市不能只有电梯轿厢,木楼梯的并行上升,会使混凝土森林也能绽放出年轮状的光斑——用年轮计算时间,以木香丈量乡愁。
在拓扑学的透镜下,能看见南山的木构建筑群与泉城水系构成了一对同伦等价的空间。当暮色将七十二泉的涌动声染成靛蓝时,你能在木檐交叠的空间里,读到凝固在建筑褶皱里的城市年轮。此刻我忽然明白:这些木屋与泉城的对话,也正是南山木建筑群的集体叙事,以及碳中和时代城市更新和成长的绿色宣言。
南山的这个木建筑群落,年复一年,色泽渐渐深沉。她终将成为山体新的骨骼。
作者:尹艺茂 编辑:徐征 校对:杨荷放